夜班骑手心梗倒地后16天未醒来，在ICU里还收到2笔来自渠道的扣款
清晨三点多，骑手黎安突发心梗倒在夜宵店门口。 本文图均为 北青深一度微信大众号 图
2023年，杭州。1月，500件，1300公里；2月，962件，2300公里；3月1108件，2500公里。31岁的骑手黎安一向在想法子让这些数字再增加一些，这意味着他能在这个城市里多挣一些，能够早点赚够成婚的钱。
为此，他从专送骑手转为更灵敏的众包骑手，又从订单量和配送费下降的白班改为夜班，再后来又变成了跑夜班加午顶峰。
这一单一单跑起来的数字，在3月的终究一天戛然而止。2023年3月31日清晨3点多，黎安在一家夜宵店等候取餐时突发心梗晕倒，呼吸心跳骤停。
昏倒16天后，他仍未醒来。
夜班
3月31日清晨3点多，31岁的杭州外卖骑手黎安在一家夜宵店等餐时忽然晕倒在地，后被确诊为因疲惫过度导致急性心梗，呼吸心跳骤停。出事时，他接连作业了5个小时，完结了32笔订单，收入291.5元。
那是黎安在杭州做夜班骑手的第二个月，晚上9点50分左右，他会脱离出租屋预备接单。
放在一个月前，住在近邻出租屋的两个骑手会和他一同出门，再各自开端跑单。杨明是其间一名骑手，从2021年4月至本年3月中旬他搬离前，他们三人在杭州市三里家园三区的群租房里当了两年室友。
群租房里有5间卧室，杨明和另一位骑手合租一间大卧室，房间里带有独立卫生间，黎安独自住在一个4平米左右的小卧室，常去杨明房间洗澡，三人联络接近。
骑手用餐根本都是外出接单期间处理，出门前，三人会各自简略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有时爽性不吃东西就出了门。
3月30日晚班接单后，黎安的账号记载显现，第一个订单的取餐点是距他出租屋800米的一家奶茶店。22点03分订单完结，黎安收到了5元配送费，与此同时，当天的3元稳妥费也被扣除。该稳妥为外卖途径强制购买的众包骑士意外险，由外卖途径授权协作的第三方公司代为投保，骑手每天只需接单，稳妥费就会被主动扣除。
黎安夜班跑单的道路相对固定，每次都是边接单边向杭州东站接近，途径分配的顺路订单也会集在该邻近区域，均匀每晚一共能接四十单左右。杨明说，黎安是老骑手，除了途径每人一次派的五六个顺路订单，黎安常常能额定抢几个，最多一次能顺路配送八九单。
同住的三个骑手建了一个微信群，跑单时，他们不时会在群里发音讯，说说接了什么单、价格怎样。杨明说，“要不然自己单跑有点孑立，也没干劲”。比较黎安，杨明常常被派去较为偏远的当地，订单较少，一夜只能接三十单左右，他也试着学习黎安的经历，直到3月中旬转行脱离。
途径记载显现，23点03分至23点05分，黎安共有5笔配送费到账，共入账23.9元，最高一单收入6.2元，最低一单4.3元。在杨明的记忆里，配送费是半年前开端显着下降的，曾经简直不会呈现四五块的配送费。
每一单收入的纤细改变触动着骑手们的神经，他们也要随之不断调整、变化。2020年夏天，杨明和黎安先后做起外卖骑手。开端是做专送骑手，但每天需准时调集上工，偶然想歇息，早上就会接到催工电话，他们也会被“强制上线”——看到已接到订单，也只得起来跑单。
两人也觉得做专送，稳妥、税费、水电费扣得多，各项费用加起来要扣上千元。杨明的一张薪酬条显现，一个月跑了873单，扣稳妥费112元、个税50元、房租650元、水电200元，终究月薪5200多元。
2021年4月，为了作业时刻更自在，少扣些费用，黎安和杨明一同注册成为众包骑手，仍白日跑单，从早上10点跑到晚上五六点收工。刚做众包时，即便偶然摸鱼歇息，杨明一天也能跑40单，得到260元左右的配送费；黎安接单更仔细，也更娴熟，收入比杨明要高。那时，收工后的歇息时刻，黎安有时还会和杨明一同打游戏。
2022年下半年，黎安和杨明发现，白日骑手增多，接到的订单变少了，每单的配送费也大多低至四五块。“白日七八个小时你知道跑多少（配送费）吗？才能跑一百多块钱！”杨明慨叹。
美团财报显现，2022年，美团骑手的数量为624万，其间81.6%是来自县域村庄区域的乡村搬运劳作力，而2021年美团骑手的数量为527万，途径一年新增骑手的人数达到了97万。
两人和同住的另一个骑手开端探索多赚钱的法子，先是延伸一两个小时的跑单时刻，“熬一熬也能跑两百块钱”；后来，一天晚上，他们试着跑了次晚班，尽管订单量仍旧不多，但配送费每单比白日高出两三块，同行竞赛小，并且等餐时刻短，交通也不拥堵。仅有需求忧虑的，便是晚上灯火欠好，需求留意行车安全。
2023年2月份，三人开端一同夜间接单，从晚上十点作业到次日清晨五六点，再一同吃了早餐回出租屋补觉。
夜班比白班更累，杨明回想，跑夜班后，本来体型偏瘦的黎安变得更黑更瘦。“白日睡够了，晚上的话也还好”，杨明说。但黎安比他大几岁，白日或许也“没睡够”。
跑夜班后，看到午饭顶峰期送外卖单价高，单子也多，黎安想拉着室友们再加跑个午顶峰。杨明拒绝了，“睡三四个小时就起来跑单，我必定起不来”。
3月2日开端，黎安就一个人在晚班之外加跑两三个小时午顶峰。杨明说，这样能多挣一百元。
到出事时，黎安3月份完结1119单，均匀每天32单，收入8066元；此前，2月他收入1.1万多元。转为夜班后，黎安收入显着提高。
途径后台数据显现，黎安夜班加白班两班跑的状况持续了半个月。但从3月20日开端，他不再跑午顶峰，夜班的时刻也多在清晨4点左右完毕。
事发前四天，黎安都是清晨一两点就完毕了当晚夜班的配送，3月29日乃至凌点刚过，他就早早收工了。暂停46个小时后，直到3月30日晚上10点，黎安才再次上线，但5个小时后，他就晕倒在地。
倒下
3月31日清晨3点多，顾客鄙人单一两分钟后，黎安就赶到杭州机神农贸市场一楼的一家夜宵店取餐了。夜宵店店东回想，自己其时还在备餐，黎安说自己有点累，坐在外面歇息下。
夜宵店订单不断，出餐大约需求十分钟。几分钟后又来了两个骑手站在门口等候取餐。忽然，店东猛地听到外面“砰”的一声，门外骑手奉告他，“有人晕倒了”。
其时现场的一位骑手奉告店东，其时黎安在刷着短视频，忽然就倒下去了。
店东赶忙出去，发现黎安脸朝下趴着不动，头上还戴着头盔，四肢略微有点抖。三人不清楚状况，都被吓懵了，赶忙报警又打了120。
三分钟后，在邻近巡查的闸弄口派出所辅警任明生和戴修前赶到现场。任明生帮黎安翻身、躺平，揭开头盔后发现他磕破了脑门，脉息弱小，手也冰凉。
戴修前打电话催前来急救的医师快点参加，并翻开免提坚持交流，任明生在医师电话指导下对黎安做心肺复苏。在辅警抵达3分20多秒后，救护车抵达现场。
黎安往常和外界联络比较少，朋友圈也很少发动态，通话记载里也是一连串生疏号码。送往医院后，两位辅警在黎安的手机里翻找家人的电话，但除了一位外地女网友外，通讯录里没有贮存任何电话号码。
微信聊天记载里也都是作业信息，终究辅警们翻到了一个“家族群”，挨个打曩昔，终究打通了黎安叔叔的电话。
早晨八点醒来，父亲黎平看到弟弟的音讯才知道儿子出完事，坐了20个小时火车，4月1日正午赶到杭州。
黎安已接连三年没回家了，赶到医院的黎平看到儿子第一眼就很心酸，躺在病床上的黎安身上插着管子，脑门缝了针，“他比在家里瘦太多”。
瘦是黎安留给外人的遍及形象。黎安去事发夜宵店取过三四次餐，店东觉得黎安挺面善，个子不高，1米65左右，皮肤偏黑，人挺瘦。此次出事，店东说，“或许是太累了。”
在这个夜宵店店东的形象中，晚上跑单的骑手根本是十点左右开端跑，到早上五六点或许七八点左右回家歇息，正午顶峰期有人会再出来跑一两个小时。他也遇到过跑白日的骑手清晨四点左右起来跑，一向跑到晚上七八点。
价值是身体的透支。黎平听医师说，医院曾经也接到过晕倒送医的骑手，但都是白日晕倒，抢救及时，他儿子状况是最严峻的。
4月1日下午，黎平找到儿子的出租屋，翻开门，他发现，整个房间只要4平米大，只能放下一张床，衣服就晾在床头上方，“我就不知道他这四年是怎样熬过来的”。
晚上七八点，黎平在儿子的出租屋碰到近邻室友。他奉告黎平，同是骑手，曾劝黎安不要再跑晚班，“夜班太累了”，但黎安想着晚上提成高，没有听劝。
“黎安现在醒了吗？”出过后，黎安的手机常常收到曾一同跑外卖的骑手们发来的音讯。一位同行刷到新闻，一眼就认出了黎安。黎安的遭受让他后怕，他奉告黎安父亲，黎安很拼的，简直每天都跑，他自己曾经跑单时也会有忽然心脏不舒服的时分，就不敢持续跑了，上一年改行卖起了凉菜。
一同跑外卖的杨明本年3月中旬也转了行，有朋友做餐饮，让他曩昔合伙。杨明走后不久，他的室友也搬走了，本来一同跑外卖的三个人，只剩黎安一个人持续跑夜班。
4月2日，参加抢救黎安的辅警任明生再次上晚班时，去ICU看望了黎安。这不是他第一次遇到“外卖小哥晕倒”的警情，近一年里，“这样的状况产生过不止三五起”，根本都是由于“太疲惫了”。
有一次，一个骑手取餐时跌倒，他人打电话报警。任明生和搭档到现场发现，骑手被电瓶车压住腿起不来。“外卖员说自己太累了，开着电动车睡着了”，任明生回想，一般这样的状况自己也只能劝外卖员回去睡觉，他们也会容许，但他也不知道骑手的箱子里还有没有没送完的外卖。
黎安的出租屋
“做过本年再回来”
杨明觉得，比较前两年，本年黎安接单更拼了。黎安本年31岁，或许有年纪压力，杨明记住，他曾和自己聊起，“现已30岁了，要尽力赚钱娶媳妇了”。
黎安高中毕业后就外出打工，跟着亲属曲折温州、福州等地，做过快递，但配送外还要卸货，作业累又不赚钱，亲属们都回了家，黎安没回。2018年下半年，黎安找父亲要700元钱交外卖车的押金等费用时，黎平才知道儿子去到杭州送外卖了。
黎平说，儿子从小到大一向很听话，他操心儿子的未来和婚事，但自己经济能力有限，难免吩咐儿子存钱。黎安也跟母亲说，为了自己能娶妻成家，要多挣点钱。“现在没有钱，结不了婚的”，黎安的大姨说，在当地，成婚至少要备足十万元彩礼，这关于黎安的家庭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
在老家广西玉林陆川县，五十多岁的黎平做房子检测作业，一个月能挣两千七百元，但除掉租房、日子的花销，所剩不多；黎安的母亲在老家打零工，每月收入1000元左右；黎安还有个哥哥在广州打工，也没有什么积储。
七八年前，黎平配偶开端闹离婚，黎安兄弟俩几年不愿意回家，母亲悲伤又自责，“假如不闹离婚的话，（兄弟俩）或许早就能娶上媳妇了”。
母亲腰和颈椎都欠好，行动不便，一向被大姨一家照顾着，黎安十分挂心。母亲最近一次和黎安联络是在二月份，“别在那里跑了，那么远，一个人在外面那么辛苦”，母亲劝黎安回家园打工，也谈到了自己的颈椎病——假如住院治疗，一天就要300多元。电话里，黎安坚持“做过本年再回来”，母亲没想到，“这么快就会产生这样的事。”
黎平每天都去医院守着儿子。他一天有五次进入ICU探视的时机，在每次时刻短逗留的两三分钟里，他不停地给黎安按摩四肢，大声地唤他几声。
大部分时分，他只能坐在四五米外的椅子上紧盯着ICU病房的动态，“我在外面守，最好比及医师出来奉告我，‘你儿子醒了’。”
与此同时他也烦恼着自己的作业，单位催他从速上班，他忧虑自己长时刻请假，被他人顶了岗。
入院后的黎安仍未醒来
“望三方能负起职责”
入院之初，医师奉告黎平，儿子是劳累过度突发心梗，尽管心跳和呼吸已康复，但大脑缺氧太久，能否醒来要看儿子的意志力，假如三周内醒不过来的话，就要做最坏的计划，也有或许成为“植物人”。
黎平刚到医院时，欠缴了1.8万的医药费，他用预付的薪酬交了5千元。出事前，每天跑单时，黎安都会被途径扣除3元稳妥费，协议显现，这份稳妥为众包骑手意外险，承揽公司为“大地稳妥”。事发后，黎平联络过大地稳妥公司，对方只说让他预备好资料，就没再联络过。
黎平联络外卖途径被奉告会有人联络他，随后，重庆点仕捷信息科技有限公司和他取得联络，自称是劳务公司，并提及黎安和该公司签的是协作协议，两边不是劳作联络，只能标志性地进行慰劳，假如要进行工伤索赔，要经过法令途径去处理。黎平说，“我一个底层人，现在身上没钱，真的打不起官司，也不知道要打多少时刻。”
天眼查显现，重庆点仕捷公司于2021年11月注册建立，经营范围很多，其间包含人力资源服务（不含作业中介活动、劳务差遣服务）、劳务服务（不含劳务差遣）、外卖投递服务。至今，该公司触及20起司法案子，大部分案子产生在浙江省，70%涉案案由为非机动车交通事端胶葛。
2021年4月，黎安在外卖途径注册成为众包骑手，与重庆点仕捷信息科技有限公司签定《网约配送员协议》并运用众包途径服务。该协议中只写明，第三方公司有义务催促骑手完结配送活动等，负责处理骑手在配送服务期间产生的一切包含但不限于用工、服务质量、事端、胶葛等问题，并未对其与骑手的联络做出清晰界说。
骑手在送餐期间产生的事端是否被确定为工伤，一个重要的条件便是两边是否存在劳作联络。依据《工伤稳妥条例》第十八条，提出工伤确定请求时应当提交与用人单位存在劳作联络(包含现实劳作联络)的证明资料。也因而，许多第三方公司都不供认与骑手的劳作联络，而司法方面也呈现了裁判不一致的状况。
2021年9月，北京致诚农民工法令援助与研讨中心发布《外卖途径用工形式法令研讨报告》，研讨标明外卖途径逐渐将骑手的劳作联络悄然面向权益保证的边际，裁判文书中，外卖途径被确定与骑手间存在劳作联络的比率仅为1%，而配送商也经过外包和个体工商户形式，将这一比率降至50%左右。
深一度检索发现，在2020年武汉的一同蜂鸟众包骑手猝死案子中，劳作裁定裁决书写明，该案是一种经过互联网途径终端的新式用工形式，骑手“自行购买劳作配备，自主组织作业，自行决定何时上下线，自行决定歇息时刻，自主挑选是否接单”，确定第三方公司和外卖员之间不存在劳作法上的办理与被办理的联络，外卖员家族的诉讼请求全被驳回。在2019年西安的一同众包骑手送餐途中猝死案子中，法院相同确定骑手与途径及第三方公司不存在劳作联络。
而在深一度从裁判文书网找到的6件近三年公开在杭州法院审理的案子中，关于众包骑手交通事端后补偿的职责确定，6份判定都确定为“骑手是在为途径作业期间产生事端”，第三方公司作为办理方需求为骑手承当补偿职责。
2022年11月，北京市向阳区法院曾宣判了一同众包外卖骑手深夜送餐途中猝死案子，法院确定，外卖员感到身体不当令，应及时中止超负荷接单，本身承当10%的职责；外卖员倒地数小时无人发现，外卖途径能够实时把握外卖员的配送状况，却对配送反常未及时发现、盯梢及处理，承当20%的职责；尽管第三方配送公司与骑手签定的合同名为协作协议，实为雇佣联络，应活跃实行用工主体职责，外卖员配送时发病逝世和劳务活动存在直接内在联络，第三方公司的劳作保护措施存在不完善之处，承当70%的职责。
黎安的工作被媒体报道后，重庆点仕捷公司先后共给黎安交了4万元医药费。现在，黎平还欠医院1万多元医药费，他不想和劳务公司闹僵，“我现在主要是先把人保回来”，期望劳务公司能及时付出医药费。每天两千元的医药费让他发愁，“我卖血也卖不到两千多块钱一天”。
4月8日，重庆点仕捷公司的一位领导曾和谐上海专家前来会诊。4月11日下午，来会诊的专家奉告黎平，状况不容乐观，儿子的康复期要三个月到半年左右，现在不敢判定醒来后是否有后遗症，让黎平有个心理预备。
绵长的救治伴随着不菲的费用，除了重庆点仕捷公司，大地稳妥、外卖途径至今没有出面，黎平说，“望外卖途径、大地稳妥、劳务公司三方能负起职责。”
4月13日，父亲翻开黎平的外卖途径账号，账号状况显现下线中。但经过他曩昔6个月的订单记载，能够窥见他的骑手日子：上一年11月至本年1月，他每月的订单一向坚持在500单左右，单月配送路程1300公里左右；2月，他完结订单962单，配送路程2300公里；3月完结1108笔订单，配送路程超2500公里。现在，不断加快的骑手日子戛然而止。
至今，辅警任明生仍清楚地记住，在被送往医院后，黎安的手机仍不断接到途径和商家的催单电话，他们只得奉告黎安昏倒的状况，让对方撤销派单和订单。
即便这样，黎安仍被扣了款。黎安的账户显现，3月31日6点35分和6点36分，黎安先后被扣款4.2元和4.55元。这是他昏倒前待送的终究两笔订单，扣款时，黎安已昏倒超三小时，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北青深一度）见习修改：刘梅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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